飞蛾扑火💦

懦弱的我哭出声响。

“春秋”


——“戏里戏外皆春秋,故人归来不似旧。”

 

        现今这世道,委实是乱啊。每当我这样跟他抱怨似的说道时,他总是低垂着头,敛了那可融料峭寒意的目光放在青瓷茶碗上,凝视着茶水中的倒影儿默不作声。日辉刚探了头游过云层罅隙散一地清冽,攀上人一袭月白长衫渡得几分清高。

        我知晓他是何人,当今最红的戏班,八仙班的“台柱”,四月红。

        他倒不是我这茶馆的常客,只在清晨人还不多,或日暮将近的晚间这些许时候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,素白指尖点上绛红旧木,眸子剪了千里凡尘揉进去再朝人一撇——可是将人魂儿都勾了去。但他不过向我略一点头致意,而后便将这惊才艳艳的脸压下去,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处落座 。

       最开始他呼我“谢掌柜”,一来二去的总归是熟悉了以后,便连个客套的措辞儿都省去,只用简单的眼神来传达致意了。

        这四月红先生打眼儿瞧上去就不像是个话多的人,许是名角儿都有那么些和常人不同的气质,但又称不上是摆架子,干净通透,估计是长此以往都如此为人才有这般自然的感觉吧。

        与茶馆常客会主动跟我聊茶余饭后的家长里短不同,四月红从没跟我主动搭过话,往往都是我先开口找点能让气氛不十分无聊的话题,但大多也都跟时下流行的热闻无关。

       四月红大概也没有很在乎我古怪的话题切入点,每每也便顺着我就这么聊下去,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我单方面侃侃而谈,他只在简单附和,必要时反驳我的说辞罢了。在后续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中,他给我的印象也一如初见时那般平淡如水。

 

 

       说到第一次对四月红有印象的时候呀,那可有些久远……大抵是在八仙班刚红火不久,我注意到了总是喜欢在最冷清时来茶馆的他。

       哟,又这个时候来呀,四月红先生。听到门上悬挂的铃铛发出一阵声响的我略一停手头的动作,抬眸看了眼让我没有丝毫意外的来客,起身从背后的柜儿上寻来茶具,顺口和他聊起天来。今儿的戏想来挺不错的吧,听说宾客满堂呢。

       四月红找了张圆桌落了座,稍稍卷起袖口,冲我点点头。掌柜的说得不错,什么时候掌柜的也开始关心起人间烟火事儿来了?

       这阵儿的话题全都是你们八仙班,想不听?难着咯。我也挑好茶叶,端起乘着已温好的茶具的茶盘跟他面对面入座,捏着茶匙从置茶的工序一步步往下进行。

       那可真难为谢掌柜。四月红笑笑,把眼神放在品茗杯一旁的瓷杯上。倒是说来谢掌柜这身段,这样貌,怎不去学戏?

       我将沏好的茶倾入杯中双手奉给他,笑着摇了头。不起兴呗,像我这俗人,也学不明白那戏文里头的高深。

       戏中一番春秋啊,确实难懂,我也仅是一知半解罢。四月红感叹道,探手接过茶杯便不再说话。

       直至他离去,我们也没有再交谈。往后的一段时间中四月红也没再来过,我想大约是他忙于戏台之间,没空儿顾及其他。

       在这当中的不少日子里,茶客们的话题依旧有不少仍是围绕着戏班子的,他们闲聊的字里行间,还是在赞赏着四月红的唱腔婉转与身姿优美。也有不少茶客问过我的看法,我总是一笑而过,不置可否。我不想作出评判的原因,就像那天我们最后的对话所说:戏里的春秋,太难懂。

 

 

       许是日子过到月中旬的时候,四月红在一天的傍晚再次造访。与往常一样,我上前端茶倒水,找起最近的话题。

       近来怎样呀?我可是听说有位大人物点名儿要你们的一出戏呢。怎么,那青衣当真是女性所饰?我掂着手上的烟袋杆,一手撑着下巴,故意摆出一副吃惊的表情,歪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瞅着他带了不少愁绪的眉眼。只不过,我可听闻那位爷——不是什么省油儿的灯啊。

       四月红面上没什么表情,只那眉头微皱,绕过我看向他的目光,眉目间蕴了些难言意味,盯着我手里的烟袋轻轻说,谢掌柜不必担心这等事吧。

       自然,自然,就当是鄙人多嘴。我带着歉意——虽然十分不诚——地一笑,起身回去整理柜台了。

       有时还真是羡慕谢掌柜你,活得这般自在啊,不必听别人差遣。四月红沉默良久之后开了口,语气中满盈着我听得出的无奈。

       我仔细擦拭着手中的瓷制品,这青瓷倒是活得干净,比那有血有肉的躯体不知自在了几分,暗自喃言不明之词耸耸肩朗声对人说到,一事无成就只有这点好处囖,吃喝不愁就不需忧心其它事。

       四月红没搭话,只是默然着喝完那茶便离开了,接着又是好几天不再见他的身影儿。亲密关系一旦分隔破裂便无法修补,所谓时间的传言不知有几分可信。四月红,望你看清脚下的路。

       可坊间的传闻到的比什么都要快。不过玉笼里关着的金丝雀方叫嚷清晨,关于四月红和大帅间的事儿传得就满天飞了,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,那不屑和鄙夷我看得是分分明明。

       偶尔也有人问起我,记忆里大概是附近开酒铺的小老板吧,他笑地极大声,从瞳孔深处溢出的讽意韵出莹绿火焰,扬了扬手里的茶碗问我到,喂,谢掌柜的啊,你聪明,这事儿你来讲讲,是怎么个理儿?

       少多管闲事儿,少在别人背后嚼舌根,管好自己那几斤几两就得了。虽是近几日听多了对四月红冷言冷语的讽刺,但我心中还是有股莫名的烦躁,也不是想帮他澄清些什么,单单只还两句嘴。先把自己的日子过个明白,再管别人门下的事儿吧。

       在我这儿讨了个无趣,他便只得和周遭的人一块儿笑骂我的无聊了。

       偏就在这会儿,一位姑娘急匆匆地小跑着进来直奔我所坐的木柜台,低声问道,掌柜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,我有急事相问!

       是牡丹,我依稀记得她,眉目如画的女子,四月红曾也带她来过。

       可是关于你师哥?我慢条斯理地将烟丝填入烟袋,在木台面子上轻扣几下招呼小二去添茶倒水。

       是了——他最近有没有再来过您这儿,对您说些什么——他到底怎么了!牡丹急切地问着,就连整个身子都快贴到柜台上来。

        鄙人跟四月红又不是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,怎会知道你们这苦命鸳鸯间的私事儿?我垂着眸子自顾自地做事,将一整句话吐出后才抬眼看着她。

       我知道我那一定是一个充满不明意味的眼神,不知她有没有看出什么,我只将自己的话继续说了下去,牡丹姑娘问错人了。

       牡丹看起来有些错愕,也许是对我尖锐话语的不知所措。那娇俏眸里的光彩明灭,似现时下不顺人意的日子。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,但却只留一句打扰了,径自转身离去。

       我眯着眼睛,把目光挪到了还在一旁欢声笑语的客人们身上,脑海里若有所思。

 

        然而发生惨剧远超我的想象,对所知的一切我也只能保持沉默,直到有一天——四月红重又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
       他憔悴了不少,却依旧掩不去从眉稍挑出的艳丽,即使带着痕迹很重的黑眼圈,顶着微乱的头发,穿着比之前厚太多的长褂。他毫不修饰眼神的空洞,就这样站在我面前。

       晌午的阳光暖和到炽热,被窗框切割成一条一条的,洒在四月红的背上,落在我的脸上,流逝的暖阳,烫伤心底陈旧疤痕,刺进柔软细腻的嫩肉,窒息了心肺的律动。

       “谢掌柜,现在还有茶么?”他轻声道,动作不似平日随意自然,在柜台前的木桌旁坐了下来。

       这出乎意外的到来使得我微微一愣,旋即还是绽出一个笑,“哟,今天怎么这点儿来了啊。可真不赶巧儿,就只剩这一种——唔,这茶很是苦啊。”

       照常例,我托着茶盘坐到四月红对面,仔细地做着每一步沏茶工序,为他递上冲泡好的一杯。

       “茶不及我时日三分涩,一盏却苦了半生戏啊。”四月红手执茶杯,抿一口后蹙了蹙他细长好看的眉,叹着气笑了起来,似苦似甜,道不清意味。

       “今儿……是最后一台戏了吧。”在我说话间,四月红已然起身,整理着身上的衣袍,似是马上要出门去了。

       “嗯。”四月红突然直视着我的眼睛,缓缓说道,“最后一出了,不知谢掌柜的可否赏个脸?”

       我捏着那茶壶的柄儿,含笑摇摇头:“若是把店留给那小二,毛毛躁躁的,非得让他摔了这宝贝不可。”

       四月红也不再执意邀请,付了茶钱后便转身而去。日头正好,照得人生出希冀。

       “戏里那春秋,唱与的戏外人听,是没错儿。”我从方才的怔忪中回过神儿来,在他即将踏出茶馆门槛时冲着他逆光的背影,提了声调说道,“可戏外,却又是另一番春秋啊,四月红。”

       他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,从不接我的话茬。只是那瘦削的身形停滞了那么一会儿,但还是在外头的街道转角消失无踪。背着正午烈阳,背了一整墙天光福泽。

       而后——我就再也不曾见过他。

 

       说到这儿,我便停下了讲述,端起烟杆,将烟嘴凑上唇边深吸一口,吐出白色的烟雾。

       “这可不行啊掌柜的,”那茶客一脸的意犹未尽,不满着故事没听到个尾,“你说书怎么从来没有个头儿的。”

       “我又不是那名角儿’四月红’,怎能明了他的曲儿可否唱了下去?”我满不在乎地斟满自己的茶杯,凑到唇边吹吹,“若你对真相当真如此执着,不如去那梨园,听他唱毕最后一折子戏里的春秋?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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